维沃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,但公主并非汉子那般豪爽,还是废怯少女的样子,好像别人语气重一点,就能把她吹散,全靠维沃和夏洛特左右护法才能镇住场面。在试验田她还是穿了斗篷,而且是兜帽下沿特别长的那种,这令夏洛特忧心忡忡——万一主子那精巧纤细的心灵受到暴击伤害……
然而几句话的功夫,她已经把兜帽拉起来了,对着光检查鳞石的材质,想了一会儿,又跳进田里查看小麦的根,取下手套在土里面轻轻地挖来挖去。
“这大概就是职业习惯吧”,看着困惑的夏洛特,维沃站在后面解释:“打个比方,如果我把公主弄哭了,你肯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冲上来揍我。”
“那是你活该,我可没那么冲动。”夏洛特对这个比喻非常不满,只是看着挥手的公主,“分析结果好像出来了?”
谁都没想到,配药的人错把“焚石”当成了“鳞石”,夏洛特不由分说便冲上去,抓起负责人的领子准备揍他。但维沃更觉得好奇:这俩玩意根本不一样,一个是色泽清澈,一个根本不透光,怎么可能弄错?
“在这个省,焚石一直被俗称为鳞石”,赛莉珐慌忙去制止自己的卫士,“不是他的错,只是命名不同罢了……”
夏洛特依旧不能释怀,不过赛莉珐成功渡过此劫,维沃觉得她肯定会心花怒放,说不定顺道去游览园林,这样活动的机会就更多了——最近他老觉得被监视了,一直战战兢兢,每走一步都要瞻前顾后。
然而公主径直回宫,然后就扎到书堆里不出来了。
“以前,沼气的实验一直在失败”,赛莉珐拿起书向三名卫士解释,一些词句被标上了不同颜色,不同形状的圈,“就是因为这些描述不准确,我用了错误的方法。”
他们像儿童一样坐成一排,但谁都听不懂,只有文艺青年一个劲地点头叫好,结果赢得了公主善意的微笑和热情的关注,维沃突然觉得很烦,趁人不备溜出去了。为了确保不被怀疑,他钻进了温室,假装在观察魔性的大黄瓜。
“看不惯耍花招的小白脸就跑出来了?”夏洛特的声音让他大吃一惊,“你喜欢公主大人么?”
为了保持镇定,他握紧了黄瓜:“你想多了,我鞍前马后地忙乎,最后反倒被晾在一边,没捞到好处所以心里不平衡。”
“是么?谁之前说不在乎名利,只想着为公主的理想献身来着?”
“人都不能免俗嘛……”
维沃猛地回头,这回青梅竹马一脸严肃,怕是糊弄不过去了。但被指出管的太宽之后,她立刻没了底气,慌乱中一闪而过的羞涩和悲伤并没逃过维沃的眼睛——他这么么多年也不是白活的,如此一来,主动权就回来了。
“我对公主只是仰慕”,他盘算着做出最稳妥,最有利于自己的回答,为了增强效果,他斜角仰望前方的天空,仿佛那里有理想、情怀和人生真谛,“找对象的话,我觉得身份对等而且志同道合是最好的。”
夏洛特并没有再说什么,维沃目送她转身离开,结果公主就在此刻追了进来。
“对不起”,她像平常一样无视身份,“但我真的没有忽略你们的努力,对我来说二位都是非常重要的人,所以……希望你们不要生气。”
赛莉珐的视线在夏洛特身上一扫而过,定格在维沃身上,似是在以自己的温顺请求原谅,这种宠物一样的视线他依旧难以适应,但和之前不同的是,这次心里软软地有些兴奋,虽然一再告诫自己保持冷静,他还是忍不住得意忘形,把刚才的郁闷一扫而空。
夏洛特此刻是什么表情,他没敢去看,以自己的立场而言,眼下最稳妥的选项无疑是谁都不得罪。
“为您尽忠是我们的职责,怎么会生气呢。”
赛莉珐心情不错,趁势宣布自己要编一部书,统一全国的命名方法。即使对科学兴趣不大的三位侍从,也被这种宏大的计划惊到了。原本科学的发展只是混入宫中的借口,而现在他仿佛看到了世界变革的脚步,如果进展顺利,自己的名字,恐怕真的要和这个黄瓜藤下的决定一起被载入史册。
他又看了赛莉珐,宁静又不失可爱,充满活力却不至于盛气凌人,明明拥有足以改变世界的智慧,却对自己这种粗人异常顺从。
简单来说,如果不考虑复仇,跟这样的人待在一起,真是非常愉快啊!
而且他已经有了充足的借口放下仇恨——围绕她的谜团,现在一个都没解开,那么进一步的接触和更为深入的了解就合情合理,甚至可以说必不可少。
他下定了决心,不过这回赛莉珐吸取教训,没有打算独自完成。纵然不想放弃原则,她也回不到只属于自己的小世界了。
上要定项目,下要看实验,她肩上的事情太多,忙着被大家需要,被世界环绕,只留下忙碌的背影,而对科学一窍不通的维沃也自觉,或者说被迫兼职助手,甚至在打杂的过程中达到了高级教师以上的水平。
而夏洛特总是和他并列在一起,小心翼翼地打杂,话也越来越少,像是突然领悟了一样,愈发展现出成熟女性的宁静和温柔,和洋溢着活力的公主发生了两极反转。
“那个,维沃,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的事?”
维沃立刻警觉:“什么事?”
“就是,我们一起训练一起生活那时候。”
“所以说到底是那时候的什么事?”
“就是当时在一起,怎么说呢,经历了时间的流淌……哎,文学的说辞我不会”,夏洛特突然生气了,往他大腿上使劲拍了一下,“我觉得有时候回忆一下也很高兴,你懂了吧?”
维沃点点头:“完全不懂。”
夏洛特跳起来把他推到一边,自顾自地跑了。维沃看着她的背影,叹着气摇摇头。
“这家伙,是真的傻。”
次年中秋的时候,三人再次到访黄金镇,自从与维特洛分别,维沃就再没回来过,接头都在其它地方。他对这个晒死人的边缘小镇没啥好感,之前因为开发农药熬了三个晚上,他一路上都在睡觉,下车的时候他还算清醒,但完全没有实感,作为曾经走南闯北,经历沉浮的人,无论是起朱楼,宴宾客或者楼塌了他都看惯了,然而这一次,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。
如今这里遍布阳光收集器,俨然是银白之城,再加上沼气火焰提供的高温,以及煤矿的开发,逼着柴炭商人把价格一降再降,而工匠们大受鼓舞,不断扩张店面,招了一大群学徒,名声打到了几百里之外。
而化肥和农药保证了新型之城的后勤,大有赶超省会的势头。郊区的荒漠里被种上了防风固沙的灌木,炼金术士也没了踪影——据说都被招到市中心的工地去搬砖了,当地人说那里会有一个大型珠宝店,而新的银行总部和交易市场也会在旁边落户。
时间穿越……这是他能想到的第一个词,按理说人类个体不可能体会百年以上的变迁,而维沃有幸承受了这种感觉,他机械地转向赛莉珐寻求解释,而后者像是受到了长辈的赞扬一样,害羞地挪开了视线。
“这里是所有科技项目实践的中心”,她看着这个已经不算小的城市,像看着自己和维沃的孩子,“以后也会继续引领时代。”
等回到居所已经是傍晚。他们现在住在新修的高档旅店,和之前宽敞又破旧,便宜到几乎不要钱的根据地不同,真正由“生存”提升到了“生活”的级别,从雕饰的玻璃灯和刻着花纹的高脚杯中,多少能看出些情调。
赛莉珐依旧注重朴素,但架不得住三人的要求,还是乖乖享受自己努力的成果去了。夏洛特很知趣地拉着文学青年退了出去,留下两人独处。
“这十几年,我一直惶恐不安,每天无所适从”,远处的风车像过去的剪影,映在她缺乏焦点视野中,“但现在,我终于不用每天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了。”
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……看来公主幼年遇到过重创,虽是令人意外,也算预料之中,而且维沃有种预感,这些黑历史和北将军的灾难有关,恐怕连夏洛特也不曾知晓,而维特洛则是刻意隐瞒。
每次这些回忆都像压缩空气一样,给他带来看不见摸不着,却十分持久的压迫。现在它们被公主的叹息激活,痛苦和兴奋让维沃有些失控,好在公主并没有看着他。
“请原谅我的冒昧,但能否允许我问一句,您为何之前总是惴惴不安呢?”
“你可真会挑时机……现在我想拒绝都不可能呢。”
十几年前,有个顽皮任性的公主,虽然受了教育,却从没有用心领会,没有自知之明。北将军曾在外出途中负责她的安全,他正直而且严守公正的秩序,不像一般人对自己百依百顺。公主开始无理取闹,添油加醋地告状,引得皇帝大怒。偏偏这时候,有刺客放了暗箭,虽然没射中公主,但让她受了铭记一生的惊吓。
“这种将军傲慢又无能,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?为什么不杀了他,难道您不关心自己的女儿么!?”
面对如此哭诉,皇帝再也坐不住了,设局命令将军自断右臂。他断然拒绝了如此无理的要求,最后事情变成了不公正的审判和清洗,最后定了个谋反的罪名。
“等等”,维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“真的仅仅如此么?陛下不会如此草率吧,肯定有其他考虑。”
公主用疑惑的表情掩住气愤:“这算是在怀疑我么?退一步来说,即使有隐情,你认为这能成为开脱的理由么?”
维沃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以对,但无论如何,那场惨案中的阴谋已经不言而喻——当权者都怕部下兵变,就连维特洛都怕自己投敌,皇帝只是为了除掉北将军找借口罢了。虽然一向以冷酷无情为前提观察世界,揣测人心,如此无聊的结果还是让他全身笼罩着脱力感。
赛莉珐继续讲述。后来她渐渐懂得了世间的规则,负罪感和知性的心智一起成长,如纷飞的雪,悄无声息地积累起来,压得她几乎窒息。为了弥补往日的错误,她再不敢给别人添麻烦。或许公主天生有权利享乐,但在她的概念里,那是对死者的亵渎。
然而自律和苦行并不能赦免她,罪过不但洗不掉,反而弄得自己一手黑,无法视而不见。这样的生活大概是一种累赘,但她没有勇气去死,只能在闭合的世界里徘徊。
“但是,你把我从昏天暗地之中带出来了。”
赛莉珐终于回过身,背靠硫磺烈火一样的鲜艳又狰狞的晚霞,放任夕阳给自己朴素又奢华的身体镀上了一层细密的金粉,然后单手放在胸前,仿佛要将这一幕变成浮雕,封存在永恒的博物馆中。
“带给别人的黑暗无法消除,那么我就去创造更多的光明。”
仇恨也好,迷惑也罢,此刻都退居幕后,维沃只是愣在原地,像是看到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海市蜃楼。赛莉珐并不似孩子那样兴奋,也没有展现出矜持的喜悦,清廉高尚的情怀也是不存在的,更没有贯穿天空和大海的决心,但维沃就是无法移开视线。
她只是想要奔着自己的理想奔跑,这样率直的身影,让维沃感到敬佩,不,应该是羡慕,她是如此光彩照人,与回忆中的维特洛不相上下。
“维沃,你觉得……这可以作为我活下去的价值么?”
“当然,这座城市本身就是见证。”
回过神之前,维沃本能地给出了最稳妥且有利于自己的回答,但这种敷衍的态度他无法接受,就补上了几句真心话。
“至少比我强多了,还有……您的价值不由我决定。”
因为他正在密谋推翻这一切繁荣。当然了,无论赛莉珐怎样追问,如何担心地批评他消极,都要笑着糊弄过去。现在他心中又浮现出一个疑惑——从公主和维特洛的描述中来看,北将军清正廉洁,不向权贵低头,而西将军心怀不轨,都还活得好好的,为什么偏偏是他必须死,为人太正直触怒了主上么?
如果真的如此,只能说皇帝太缺乏度量,简直是昏君。然而一切都是推测,真相依旧只属于过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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